“江山就是人民,人民就是江山”, 对习近平总书记这句发自肺腑的总结,我有着刻骨铭心的体悟。
70 多年的风风雨雨抹不去我的思念,眼前常常浮起一幅幅难忘的画面:1944 年的冬天很冷很冷。正月初五天刚刚黑下来,时任山东临沭县妇救会主任的母亲,不顾七个月的身孕,化装成普通农妇,骑着一头毛驴,顶着狂风暴雪,在一位村妇女干部的护送下,通过敌占区返回根据地。到了沭河边,发现对岸驻扎着许多伪军,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。母亲突然腹疼难忍,一头栽了下来。四周白雪茫茫,只有孤零零的一座残破的磨房。大婶急忙把母亲架进磨房,靠在墙角。呼啸的北风裹着一团团雪花从窗洞、门洞中涌入,在严寒飞雪中我降生了,只微弱的叫了一声便没了声音。大婶匆匆解开棉袄,把混身血污的我紧紧贴在胸口,又把出血过多、几乎昏迷的母亲拖上毛驴,赶紧离开了这危险的地方。深夜赶到大婶家里,大婶解开怀一试,我还有气,像小猫仔一样大的躯体,满脸皱折,头顶的"囟门"还跳着呢。在冰天雪地生下的早产儿竟然还活着!大婶惊喜地叫了起来。是大婶救了我,赋予我第二次生命。
我们母女俩都发着高烧。战局紧张,时任莒县县长的父亲无暇顾及,派人从敌占区悄悄地请来个老中医,看了看我说:“这毛娃恐怕不行了,我开个药方试试吧。”母亲同意了:“死马权当活马医吧。”那时,县城才有中药铺,县城被日本鬼子占着,如果查出来是给共产党抓药那肯定是要杀头的。但大婶二话没说,毅然拿过药方,挎起篮子,扭着小脚,踩着深深的大雪向县城走去。整整一天,又饿又冷的大婶才回来。她是用全家人的性命作担保,说是给闺女抓药,才骗过了严加盘查的鬼子兵。就这样,我生下来,第一口吮吸的不是奶,而是苦药汁。高烧奇迹般地退了,大婶又把我从死神手中抢回来,给了我第三次生命。妈妈说:“我生了你,大婶救了你,大婶就是你亲娘!”
母亲没有奶水,我吮吸着全村妈妈的奶。不够时,就抹着地瓜糊糊喂我。我瘦弱的不成样子,人见人怜。一次,我军打了胜仗,缴获了几斤白糖,爸爸派警卫员王友叔叔给我送过来。可小王叔叔过敌人封锁线时被发现了,他边打边跑,左臂挂了彩。当他自豪地把糖交到母亲的手中时,那白白的糖上洒着点点鲜红鲜红的血滴,像朵朵绽开的梅花。叔叔看着我贪婪地喝着甜甜的糖水,欣慰地笑了。
内战爆发了,我两岁多了。父母要上前线,又把我寄养在东海县白塔埠张大大家。张大大是双烈属,他的女儿女婿、儿子儿媳妇,全都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了,也没留下后代,大大、大娘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。我是全村人的孩子,在异常艰苦的战争环境中,我却吃的饱,穿的暖。吃饭的时候到了,大娘满村找我。等找到我时,我早已饱饱的了。妈妈说我是喝百家奶、吃百家饭、穿百家衣长大的。
敌人来了,老乡们挑着粮食和简单的家什往山里转移。大大急速地走着,我坐在前边的筐里大声地胡编乱唱,给大家平添了很多乐趣。突然敌机飞过来了,乡亲们躲进田野中的“秫秸搭子”(用高粱杆搭的 A 字型窝棚)里,把我紧紧地围在中间。敌机飞的很低,掠过头顶,呼啸声震耳欲聋,我吓的哭了起来。大娘急忙捂着我的嘴,示意我不要出声。我立马闭上嘴,小声抽泣着。敌机低空盘旋了好几圈,没有发现目标,飞走了。
因为是敌我双方的“拉锯地区”,这样的“跑反”经常发生,乡亲们时时刻刻护卫着我…
一个大场院,一座土坯房,院中间还有一盘大石磨。一个幼童踩着乡亲们特制的小“高跷”,随着春节的锣鼓声欢快地扭动着。周围是热烈的人群,至亲至爱的大大和大娘笑的合不拢嘴。乡亲们都夸我聪明:“刚刚 5 岁的孩子,会跳舞,还会踩点!”…
不知怎么搞的,我耳朵发炎流脓,里面爬满了蛆,人也奄奄一息。缺医少药啊,县大队的小卫生员咬咬牙,用冷盐水往我耳朵里灌,想不到竟然把蛆冲了出来,脓水也没有了,慢慢地好了起来,而且丝毫没有影响听力。我又获得了第四次生命。我数次大难不死,真是奇迹啊!不久,全国解放了,妈妈派警卫员来接我。大大、大娘给我穿上崭新的绣花鞋,送出村口,又一直把我送了很远、很远。大娘的眼泡哭肿了,眼睛通红通红的。我也大声哭着,抓住大娘的衣服不松手。大大含泪掰开我的手,挥手让叔叔把我抱走了…奶奶的眼睛哭烂了,感染了,一病不起,离世而去,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大大!大娘真真儿地舍不得我啊…
我回到母亲身边,妈妈给我做了条“布拉吉”(连衣裙)。体检时,发现我肚子鼓鼓的,有腹水;肺部有多处钙化点,不知什么时候得的肺结核;一到冬天就犯气管炎, 咳嗽不止;还发现我左边屁股上有个又大又深的疤——那是我3岁时得了痢疾,好不容易找了一针盘尼西林,中医不知怎么打,就往屁股蛋中间一扎,没消毒,发了炎,起了个大疮,落下个大疤,所幸没有碰到神经。妈妈泪流不止,痛心地说:“我不是个好母亲。你哥哥也是7 个月早产,没有活。你的妹妹只活到一岁半。你的命是群众给的,是叔叔、娘娘给的,是党给的啊!”
赋予我生命的人啊,我深深地怀念你们!1961 年共和国天灾饥荒,老百姓食不果腹,城里人米、面、油、布都凭票计划供应。在北京上高中的我回徐州过年,妈妈把棉籽炒熟,掺在白麺里做主食,把全家人节省下来的“配给”白麺蒸了两大锅白馒头,上面用红墨水点上红点,非常漂亮。妈妈装了满满一大“箢子”(音“远子”,用柳条编的大篮子)馒头,又给了我 100元钱(注:当时妈妈被错误地打成“反党集团”同情分子,每月发 100元生活费),送我踏上东去的火车,看望分别已久的张大大。白塔埠车站到了,我边走边问,终于找到了大大,找到了我生活过的小村庄。还是那土坯房,还是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贫瘠的土地和贫穷的人民。大大是革命烈属、“五保户”,屋里没有任何家具秸秆杆铺的地铺上没有床单,只有厚厚的秫秸叶和一床又薄又旧的小棉被。他穿着一袭很旧的自染粗棉布长袍,消瘦而苍老的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。我很心酸,都解放十几年了,他们的生活为什么仍然这样艰难?!
老乡们闻讯赶来了,小屋里挤满了人。昏黄的油灯下,人们或蹲或站,抽着烟袋锅,屋里弥漫着烟云。他们兴奋地聊着天,听京城来的我说外面的大事。我非常惊讶,这些老根据地的青壮年,竟然只知道毛主席、周总理,个别的人知道“江青—毛主席的媳妇”,其他的国家领导人、省市领导人一概不知!
我说:“东海是个好地方,盛产水晶石,地里一刨就能刨出来。” 随即大家转向一个人,笑着说:“他就刨了一个。”那人马上站起来走了出去。不一会手里拿着一块拳头大的水晶石走进来,递给我。我随口夸赞道:“真好看,真透亮!”他接口说:“给你吧!”这在一贫如洗的人家中,是多么珍贵的物件啊,我推辞着不要。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:“拿着吧,他留着也没用。” 我紧紧地握在手中,连声说:“谢谢!谢谢!”收下了这份深情厚意。
夜深了,人散了,我在老爹慈爱的注视下躺在“地窝子”里。那新铺的厚厚的秫秸叶子软软的,盖上不知谁送来的新婚棉被,一点也不冷。闻着那自然清香的秫秸味,我久久地睡不着。这里是为革命做过重大贡献的老区啊,为什么还是这样贫穷落后呢?我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!
第二天几乎全村的人都送我到村口。我含着眼泪,拉着大大的手,向他保证:“大大,您保重身体,等我工作了,我把您接到北京去!”大大郑重地点着头。
可是,没等我报答,大大就去世了!那是十年动乱、我们全家蒙难之时。大大的远房侄子找到妈妈,说上面拨给大大一副厚棺木,被坏人强拉走了,他找去评理,人家不听,让我妈或我去作主。可妈妈被打倒了,我是“黑帮子女”,无能为力啊!大大被匆匆地掩埋了,连个棺材都没有,这是我终生的遗憾,终生的疼!!这份愧疚一直埋在我心里,我多么想再去看看大大、大娘,给老人家起个坟立个碑,多么想再去看看那里的父老乡亲,那里的蓝天厚土啊。
终于按捺不住那份急切,1998 年 5 月,我踏上记忆中的路,去寻找那片滋润一株幼苗的沃土,那片大恩大德、充满柔情的地方。我,又回到了白塔埠。
汽车停下来,我愕然了:举目四望,广袤的田野里麦浪起伏,丰收在望;郁郁葱葱的绿树林中掩映着鲜红的瓦房;变电站的高压线密如蛛网,通向四面八方;各种各样的小厂房矗立在路旁,汽车、拖拉机穿梭奔忙,远处就是白塔埠飞机场。这是我的故土、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吗?我惊喜这翻天覆地的变化,我赞叹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经济腾飞,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啊!我更加迫切地急于找到我的小村庄。
因时间过于久远,92 岁的老妈妈只记得当时有个男孩叫“朱排长”,其它的都已淡忘。我们意外迅捷地找到年近 60 的朱排长,可惜他那时太小,什么印象都没有了。在众人热情地指引下,我拜见了当地群众领袖、当年的区指导员纪良俊前辈。
纪老 72 岁,清瘦健康,精神矍铄,着一身整齐的蓝中山装。他清晰地记得我的父母。他说:“你母亲是我们县的妇救会主任,个子很矮,黑黑的,留着短头发,挥着手枪带我们冲过封锁线。你父亲是莒县的县长,大胡子,我见过他,但没说过话。”“那会儿,我 18、9 岁,首长都 40 岁了。”她听说我母亲还健在,很高兴,一定要我代他问好。但是,他不认识大大,也不知道大大的情况。听我介绍完之后,问我:“你为什么还要找他?”我答道:“我想他,我想再看看他。我想在他坟上添把土。”我哽咽了,大家的眼圈都红了。纪叔叔说:“他已去世多年,你不记得他的名字,也不记得在哪个村,他又没有后代,很难找啊!当时他草草下葬,这里又多次平坟,更加难上加难了!”叔叔宽慰我说:“你何必一定要找到他呢?你来了,我们理解你的感情。这里的山川土地,这里的一切,都可以寄托你的哀思啊!”
是啊,岁月沧桑,多少英名湮没!我走到田埂中间,面对着无垠的大地、宽阔的蓝天,磕了三个头,大声朗读并燃烧了写给大婶、大大、大娘—我的再生父母的诔文。纸灰随风飘飘洒洒,慢慢地消失在远方,我眺望着,相信他们的英灵一定能收到我的信,收到我的思念与无限地感恩之情……
于 2021.4.5清明追忆